“日子一天天过去,对时间的消逝已经麻木,进攻、防御、反击交替,尸体在双方的堑壕之间如山丘一样渐渐隆起。”如雷马克在《西线无战事》中描述的那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惨烈的堑壕相持给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长期的僵持让胜败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数百万青年的生命被炮火吞噬。战场上僵持困境的背后,交织着各国军事上的诸多败笔。正是这些败笔,直接导致了战局相持不下,造成了许多无谓的牺牲,加剧了战争的残酷。
速胜计划一厢情愿
从普法战争结束到一战爆发的40多年时间中,欧洲列强几乎都在狂热地鼓吹战争,炫耀自己军队的强大和装备的精良,制定了多个版本的战略计划。然而,仔细审视法、德两个主要交战国在战前制定的军事战略计划,其中的轻敌自大、盲目乐观和主观臆断让人颇感匪夷所思。
德军的战略计划是著名的“施利芬计划”的修改版,企图“借道”比利时,在40天之内结束对法战争。不过,这一计划是建立在理想条件之上的空中楼阁:对比利时和卢森堡的侵犯只会招来外交上的抗议,军事上几乎不会遇到抵抗;东线的沙俄虚弱不堪,无力威胁东普鲁士;对部队的战术素养要求更高,最右翼的部队要在25天内完成600多公里的大迂回。连制定最初计划的施利芬自己都认为,这个计划过于理想,是“纯学术的”。
法国的“十七号计划”更是一厢情愿。法国人一心想收复普法战争中被割占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并认为法军实力已经强于德军,制定战略计划时,居然没有进行必要的情报和侦察工作,更没有考虑对手的战略企图。在战争一开始就妄想以主力向东进攻,一路打到柏林。
双方不切实际的计划在开战后很快宣告破产。德军在8月4日进入比利时后,遭遇顽强抵抗,不得不留下相当一部分兵力围攻列日、那慕尔、安特卫普等要塞。比利时境内原本被称作“欧洲最优秀”的铁路系统已被撤退的比军破坏殆尽,负重30多公斤的德军步兵只能顶着烈日进行高强度的徒步行军。进入法国境内后,进攻已成为强弩之末。然而,8月26日,德军统帅部又一次因为盲目乐观错判了形势,将法军的主动撤退误认为全面溃败,从右翼抽调了两个军和一个骑兵师开往东线应对沙俄的攻势,导致在马恩河会战开始时,德军的兵力只有对面法英联军的一半;指挥第一集团军的冯·克鲁格上将认为巴黎方向的法军对自己根本不会造成威胁,没有按照统帅部的命令掩护第二集团军的右翼,而是轻敌冒进,继续紧追对面的法军。结果,在遭遇英法军队反击后只能迅速后撤以避免被包围。由此德军的战略企图落空,在东西两线都陷入相持。
法军的失败则来得更快。在德法边境发起的攻势,遭到了德军有准备的迎头痛击,伤亡惨重却进展不大。在获悉德军进入比利时之后,法军动作迟缓,直到8月25日才决定放弃此前的进攻计划,转而进行全面战略撤退,而此时德军已经越过了法比边界。法军10多天的进攻非但未能实现打到柏林的雄心壮志,还遭受了30万人的伤亡,并丢失了北方的大片领土,这些领土直到战争结束后才得以收复。
“人海战术”成“绞肉机”
大战开始时,双方都普遍装备了弹仓式步枪和机枪,其有效射程、射速和精度比普法战争时期已经有了大幅提升,特别是机枪的出现,让步兵可以轻松击退骑兵的冲击;高爆炸药的普遍使用让炮弹爆炸后可以形成上千块高速破片。战场火力从来没有如此密集。不过,令人吃惊的是,双方陆军的战法基本上还是停留在普法战争时期甚至更早。步兵战术仍然是简单的“炮兵轰击,步兵冲击占领”,“最后通过步兵间的白刃肉搏决出胜负”。步兵冲击时由多道密集散兵线前后排列组成“人海”,单兵的间隔只有0.75至1.5米,戴白手套、拿着军刀的军官的主要责任是保持队形的整齐,任何试图通过匍匐、滚进等动作躲避敌人火力的行为,由于会破坏队形,统统被视作胆怯和无纪律的表现。
然而,单纯强调勇气并不能带来胜利。在机枪和炮兵密集火力的打击下,“(法军)排着19世纪的整齐队形冲锋”,“倒霉的士兵像野兔般被打翻在地”。在这种情况下,进攻自然很快被瓦解,战场上尸横遍野。一次次试图打破僵局的进攻战役都变成一台台“绞肉机”。双方战法的拙劣源自和平时期对作战问题研究的不足。尤其是法军,大战前法军虽然人数众多,却没有一本统一的条令,也很少有军官研究战术问题。下级军官只是根据几个将军的不同论述,按照自己的理解指挥部队。虽然从上到下都把“进攻”奉为圭臬,但对在战场上如何实施进攻却没有统一的认识。德军虽然敏锐地注意到了布尔战争中英国人的经验教训,在1902年的秋季大演习中就演练了疏开的进攻队形,却错误地认为疏开队形将导致指挥官无法有效控制部队,放弃了研究推广。这都导致在大战开始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双方尝尽了战法落后的苦果。
新式武器未尽其用
19世纪后期开始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为机械化武器装备的出现奠定了基础。汽车的发明让部队有可能摆脱铁路轨道的束缚,在战场上获得更大的行动自由,而坦克的出现则第一次实现了火力、机动力和防护的完美结合。这些装备都大大提升了军队的突击能力。然而,双方似乎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两种装备的使用问题,未能让新装备发挥出应有的效力。换言之,双方都已经站到了机械化战争的门槛上,却还没有想好怎么往门里走。
在向马恩河的进军中,德国已经编制了若干汽车连来负责后勤保障,征用了4000辆载重汽车,占当时德国该类汽车总量的40%,可这些汽车的使用却一片混乱。一方面车队缺乏统一的协调管理,急需物资的部队找不到运输车队,只能派参谋沿途拦截过往的车队将其扣下;另一方面过度使用、疲劳驾驶造成大量汽车损耗,不到一个月就损失了60%。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军需参谋依然把弹药作为运输的第一要务,汽车必须的油料却没有考虑在内。德军只想到用汽车来解放马匹的四条腿,却没想到用车轮解放士兵的双脚。倒是法军在马恩河战役的紧要关头,紧急征用了巴黎市的1200辆出租车,一夜之间将一个步兵旅运至50公里外的前线,完成军事史上第一次摩托化兵力调动。
坦克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武器装备更是命运多舛。1916年索姆河战役中,刚发明不久的坦克就被匆忙投入战场。德军对这些突如其来的钢铁怪物无可奈何,四散奔逃。在坦克的支援下,英军步兵5小时内便在宽10公里的正面战场上推进了4到5公里,占领了若干村庄。这样的战果在以往要消耗几千吨炮弹,牺牲几万人才能取得。不过,由于投入战斗过于匆忙,坦克在战斗中损失惨重,18辆中共有10辆被摧毁,取得的战果也由于步兵没能协同跟进而在德军的反击中很快丧失。在1917年的康布雷战役中,英军虽然一次投入了476辆坦克,并研究了坦克与步、炮兵的协同办法,但此时德军已研制、装备了反坦克炮和携带燃烧弹的战斗机等多种反坦克手段,纵深配置的预备队也早就做好了封堵突破口的准备。英军虽然在一下午的时间中取得了突破6到8公里的惊人战绩,但仅仅十天后,德军的一次反击就将其赶回了出发阵地。
漠视基层侵蚀战力
与堑壕战相持不下的残酷作战相比,各国军队高层军官们对基层官兵的冷漠更让人感到心寒。在这场毫无正义性可言的战争中,双方的统帅们一面编织各种谎言,煽动民众参战,一面对那些身处冰冷潮湿的堑壕中,时刻面临生死考验的基层官兵所忍受的苦难视而不见。
这种冷血的态度深深地侵蚀了军队的战斗力。战争爆发之初,俄国动员迅速,但军队装备和后勤保障极差,士兵们“三个人才有一支步枪”,甚至“除了胸膛什么也没有”。1917年,大量来自非洲法属殖民地塞内加尔的士兵因为手被冻伤而不能开枪,却依然被驱赶着发起进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军官被敌人火力打死后,立即向后方四散奔逃。
不仅如此,高层对基层在战争中的创造力重视不够,让战法革新的脚步姗姗来迟,延长了僵持的时间。1915年德军基层部队针对堑壕战的特点,已经演练出了成熟的“突击群”战法,完全可以实现对堑壕防线的突破。1916年2月25日,德军的突击群在凡尔登战役发起两天后就深入法军纵深近3公里,并夺取了杜奥蒙多要塞。然而,当时的德军总参谋长法金汉却没有重视这一创新,也没能抓住机会扩大战果,依然把“消耗”作为赢得战争的唯一途径,白白消耗了德军的大量精锐部队。
更为严重的是,在长期的漠视下,士兵的士气被严重削弱,厌战情绪高涨。尽管各方都试图用所谓的荣誉感来鼓动士兵作战,然而,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惨重的伤亡后,基层官兵对此似乎并不领情。一位法军的下级军官说:“当然,我们将得到传令嘉奖和勋章,但是我们不在乎。我们宁愿把它们扔到领导人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