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10日,尽管缺席了胜利日红场阅兵,尽管深知俄罗斯与西方的龃龉正在加深,德国总理默克尔还是来到莫斯科,出席卫国战争胜利日后续纪念活动。德国领导人以这种方式,再次展现了其为世人所称道的认罪态度。
当我们在谈起德国人战后的反省时,总是想当然地认为是对纳粹主政后那段历史的反省。事实上,如果德国的反省仅仅局限于纳粹主政十几年,德国的“认罪态度”可能不会如今天这般为人称道。德国战后在同盟国逼迫下所作出的反省,远比我们想象的远得多、更痛得多。为了在战后获得邻国谅解,德国曾被迫从自己的民族灵魂深处挖掉了一部分,这就是所谓的“普鲁士精神”。
最遭恨的字眼
如果问二战结束后的反思中,被清算最彻底的字眼是什么,你也许会想起法西斯、纳粹抑或是日本军国主义。其实,真正的答案是个让不少人十分陌生的字眼——普鲁士。
普鲁士是欧洲历史地名,在这里建立的普鲁士王国曾是德意志境内最强大的邦国。19世纪,普鲁士王国通过三次王朝战争统一了德意志,普鲁士国王被加冕为德意志皇帝。普鲁士实现了德国人完成民族统一的夙愿。然而,现在如果拿一张欧洲地图,人们却找不到普鲁士这个地方,因为普鲁士在二战之后遭到了同盟国的彻底清算,拆得连毛都不剩一根了。
其实早在二战尚未结束时,这个字眼就已经上了同盟国的黑名单。1943年,美英苏三巨头第一次在德黑兰聚首,英国首相丘吉尔就忙不迭地咒骂:“普鲁士是万恶之源!”美国总统罗斯福也表示:“普鲁士要让其尽可能地缩小和削弱”。也是在这场会议上,三国领导人就已经达成共识:在战后,德国可以被允许存在,但作为德国一部分的普鲁士一定要在地图上被抹去。
二战结束后,说到做到的同盟国把东普鲁士的首府哥尼斯堡及其周边地区补偿给苏联,改名加里宁格勒。东普鲁士的剩余部分被划给波兰。至于奥得河—尼斯河以西的普鲁士地区,则和其他德国领土一起被分为四块,分别由美、苏、英、法占领。在被占领的德国土地上,所有能让人联想起普鲁士的东西都被抹去,地名被更改、人民被驱逐、宫殿被拆毁。更有甚者,在苏联控制的东普鲁士地区,一些著名容克(普鲁士贵族)的陵墓都被拆毁和填平。
1947年2月25日,占领德国的盟军管制委员会颁布第46号暂行法,宣布“普鲁士国中央政府及附属各级机关即日起解散”。同日,联合国管理委员会又颁布了第47条法令,宣布“以普鲁士为名的国家正式灭亡,并不获承认”。理论上讲,这两条法令至今其实依然生效。根据这些法令,德国甚至不被允许以普鲁士之名重新组建一个邦——虽然统一后的德国,仍然占有历史上的西普鲁士的一部分领土。
仇恨往往来源于恐惧,为什么普鲁士这个字眼会被如此惧怕,甚至被定性为“万恶之源”呢?
一支“有国家的军队”
客观地说,普鲁士被视为公敌,遭到比纳粹主义更彻底的清算是有理由的。它不仅是军国主义的发源地,恐怕也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建军史比建国史还要长的国家。
普鲁士在地理上位于东欧,这个一度被视作是德国代名词的邦国,本来并不属于德国。普鲁士最初形成的历史颇具传奇色彩。
公元1187年,圣城耶路撒冷被阿拉伯世界的英雄萨拉丁攻克,欧洲人不得不组织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去收复圣地,当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巴巴罗萨也在其统治的德国境内招募了一批贵族骑士参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还没与阿拉伯人的主力接触上,巴巴罗萨就在一次游泳时被呛死了。
主帅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死得这么窝囊,这批德国骑士们当然不好意思回国。就这么在中东地区飘着,一呆就是几十年。在这样的特殊背景下,这帮人成立了一个名为“条顿骑士团”的军事修会,成员既被要求有着修士的虔诚与牺牲精神,又要继承骑士职业的砍人技术和军事素养。在大部分军事力量还是有组织无纪律的中世纪,这样一支力量当然不可小觑。天长日久,有人就来请他们当雇佣军了。公元13世纪中叶,条顿骑士团受雇于波兰的康拉德公爵去征服位于其北部的普鲁士地区。战斗力爆表的条顿骑士团面对当地未开化的原住民,干净利索地完成了任务。扫平普鲁士地区后,流浪许久的骑士们深感此地水草丰美,离德国老家又近,于是干脆在此地过起了日子。原本属于东欧的普鲁士地区就在条顿骑士团的影响下逐渐德意志化。条顿骑士团成为了普鲁士最早的祖先。其标志性的白底黑十字,后来成为了普鲁士国旗原型。再后来,这面条顿旗的黑白色调甚至成了纳粹旗所效仿和致敬的对象。
条顿骑士团这段先有军后有国的开拓史,决定了普鲁士天生“不是有军队的国家,而是一个有国家的军队”,更为纳粹后来吹嘘“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找到了历史依据。的确,骑士的尚武精神、修士的严谨性格、流浪者对土地的渴望,在普鲁士的这片土地上三位一体。普鲁士从出生起,就是欧洲大地上的一个怪胎。
形神俱灭的阴魂
条顿骑士团的建国史,还仅仅让它的邻居们多了一丝戒备。但到了1700年,世俗化的普鲁士王国正式建国时,欧洲各国才真正感到了它的可怕。新兴的普鲁士王国周边分布着瑞典、俄国、奥地利、法国等强邻,这种环境促使普鲁士以他国无法想象的疯狂优先发展军事。尤其是第二任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在位期间,普军人数在二十多年间由原先的8万人激增至20万,占全国人口9.4%,军费开支每年要花去政府全部预算的4/5。当时的普鲁士面积在欧洲仅居第十位,人口居第十三位,但它的军队却排到了整个欧洲的第四位。到1786年弗里德里希二世去世时,普鲁士的领土扩大了1.6倍,人口增至500万。普鲁士的迅速崛起,成为整个18世纪欧洲最受瞩目的地缘政治事件。
疯狂的军事投入,不断的对外征战,认定“强权就是公理”的政治理念,弗里德里希二世为普鲁士打造了一套独特的发展模式,而这种模式,就是我们今天一再痛斥的“日本军国主义”所效仿的模本“普鲁士军国主义”。“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好战性直接促成了后来俾斯麦“铁血政策”的出台,并进而成为两次世界大战的远因。
面对这样一个穷兵黩武、妄想并吞欧洲的国家,不是没有国家看出它将来必成祸害。邻国“抹杀普鲁士”的尝试其实早在拿破仑时代就已开始。拿破仑在耶拿战役中打败普鲁士后,曾一度要求其割让60%的领土。然而,拿破仑战争后重新崛起的普鲁士不仅更为强大,还统一了分裂已久的德国。
1871年,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战败被俘,普军进入巴黎,普王在凡尔赛宫被德国诸侯拥为德国皇帝,是为威廉一世。在当时的欧洲人眼中,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挡住普鲁士进一步的扩张步伐了。
幸运的是,一战中德国的战败为邻国们再次提供了一个清算普鲁士的机会。在一战后对德国的处置中,削弱普鲁士成为战胜国十分看重的任务。德皇威廉二世在被废黜了“德意志皇帝”封号的同时也被取消了“普鲁士国王”的称号。普鲁士王国被正式解散。在一战后对德国领土的分割中,普鲁士地区被削弱得最严重,1920年生效的《凡尔赛条约》又将西普鲁士省的一部分割让给波兰,东普鲁士的默麦尔割让给立陶宛。条约还特别规定要德国解散延续数百年的“普鲁士军官团”,该组织一直被认为是普鲁士精神的象征。
一战战胜国对于普鲁士的处置甚于拿破仑时代,但依然没有阻止这个阴魂在二战中重新复活。相反,战胜国对于普鲁士的有意压制,反而激发了德国人对这个名词的怀念。纳粹在崛起过程中就一再利用德国人的这一情结。1933年,希特勒出任德国总理一职时,特意将宣誓就职地点选在了波茨坦的腓特烈二世陵寝旁,并鼓吹要把“普鲁士精神与新的运动”结为一体。被与纳粹绑在一起的普鲁士,因而在二战之后受到了更为严厉的惩罚,彻底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
在经历了数百年的争斗后,普鲁士的对手们终于将这个他们所恐惧的“魔鬼”收入了魔瓶中。从某种意义上说,直到二战结束,欧洲因普鲁士而起的那场绵延数百年的恩怨纠葛大戏,才最终迎来了落幕。
曾经留下无数传奇的普鲁士,在二战之后最终消亡了。这个被彻底抹去的名词在告诫着后来者:穷兵黩武也许的确能在某个阶段给国家带来一时的荣光,但若沉迷其中,其所迎来的必然是悲惨的形神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