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咸丰时候,「遏必隆刀」又被赐给一名奉命往剿太平军的钦差大臣,让他可以「正典刑、肃军纪」。见于正史的赐「遏必隆刀」只此二例,并且只有后一例可说是与明末赐剑「使便宜行事」的用意相近。因此,若单就这些事例来评断「遏必隆刀」等同于明代的尚方剑,可能也不尽准确吧。[8]
其实,在意义上更接近「尚方宝剑」的清代物事,应当是「王命旗牌」。比起明代的尚方剑,这样宝贝更广泛地被皇帝用来授给高阶武官。从总督到总兵,多半都拥有数量不等的「王命旗牌」。在清廷的官方说法里面,这玩意儿和前朝的尚方剑相同,都是用来「重节镇之权」,让他们掌握到一定范围内「先斩后奏」的权力。而比起尚方剑的军法用途,「王命旗牌」其实还更多地出现在民间的犯罪案件里头,用来将人犯就地正法。故而在清代的公堂之上,真正会被包龙星请出来的御赐宝贝,应当也比较可能是「王命旗牌」吧。
▲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在清代的法律体系当中,是确实有用的东西,文献上可以找到不少地方大员「恭请王命」,将罪犯砍头的事例。不过,我们或许还可以设身处地地来想想这件事情:掌握着「先斩后奏」的权力,固然很是威风。但要是你把报告送上去的时候,皇帝觉得这人犯不该被砍头,那不就换你倒霉了吗?
这样想来,官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恐怕也不敢随便地「先斩后奏」。我们可以在文献上看到一些例子,是皇帝斥责了那些拥有「王命旗牌」的地方官「拘泥请旨」,没有将人犯立即问斩。反过来,也有另一些例子,是皇帝觉得案件里的罪犯「只应照寻常请旨正法,何必即请王命」──看来这「先斩后奏」的权力要拿捏得当,好像也挺不容易的啊![9]
八、朝鲜与越南:复刻版的「尚方宝剑」!?
文章最末,来分享一个有趣的小发现:「尚方宝剑」虽出自于天朝上国,其实也曾随着汉文化圈的影响力,而扩散到东亚世界的其他地方。在朝鲜与越南的历史当中,其实都可以看得到复制版的「尚方宝剑」。
例如:李氏朝鲜的《实录》当中,不仅找得到许多文人欲效仿「朱云请剑」的事例,同时也曾有多次君主将「尚方剑」赐给统兵将领、重其事权的记载。举个例子:17世纪初,刚刚执政不久的朝鲜仁祖李倧有次接见都元帅张晚的时候,便亲自把「尚方剑」赐给了张晚,并且告诉他说:「大将以下不用命者,以此剑从事」。这样的做法和说法,与明代晚期的事例如出一辙。有趣的是,即便「尚方宝剑」在清代便已消失,但朝鲜一直到19世纪中叶,仍有国王赐尚方剑给臣下的事例。[10]
再说到越南,光绪九年(1883)自愿跑到北圻去招安黑旗军的唐景崧,也曾见到一柄「镂嵌精美」的「尚方剑」。按照阮朝将领黄佐炎的说法,由于他「统督北圻军务」,阮朝君主因此赐给他这柄名目相同的宝剑。[11]显然越南历史上,也曾存在着赐尚方剑加重将领权力的制度。像这样有趣的小细节,在几百年前东亚世界的文化交流史里面,或许也还藏在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呢!
真实历史中的尚方剑故事鲜为人知,相较之下,电影、电视所创造出来的「尚方宝剑」,对人们而言或许还更为「真实」。从《九品芝麻官》到《包青天》连续剧,再到明清以来的民间小说与戏曲,我们脑海里的「尚方宝剑」,多半是在这个前后相承的脉络当中形塑出来的。而这把拟像(simulation)概念的「尚方宝剑」,或许还将在未来各种翻玩历史的二次创作当中,继续被锤鍊下去。
写到这里,我们大致已经把「尚方宝剑」的故事给交代清楚了。至于电影里面那坏蛋常威的黄马褂、平西王吴三桂的免死金牌,究竟能否与「尚方宝剑」一决雌雄(这当然是个张飞打岳飞式的问题),大概还可以再扯出一堆历史故事。限于篇幅只能来个老套的下回分解啦!
脚注
[1] 关于月蚀铸剑与薛季宣的见闻,参见[宋]薛季宣,《浪语集》,卷31,〈记汉尚方剑〉。
[2] 参见[宋]史能之,《(咸淳)重修毗陵志》,卷17,〈人物?晋陵?丁逢〉。
[3] 宋代言官吕诲参劾欧阳修、欲「请尚方之剑」,事见[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0,治平三年春正月壬午条。明代叶向高遭刘志选上疏弹劾、「恨不获请上方之剑斩其头」,参见[明]顾秉谦,《三朝要典》卷16,〈红丸〉;[明]叶向高,《续纶扉奏草》,卷9,〈闻言乞罢疏〉。
[4] 关于熊廷弼向天启皇帝要求赐尚方剑,参见《明实录?熹宗实录》,卷11,天启元年6月丙申条。值得注意的是:熊廷弼虽曾被明朝的言官参劾,说他在辽东拿着尚方剑「作威逞志」。但他自己却曾上疏抱怨,尚方剑并有没能够帮助他有效地匡正军队里的诸多乱象。熊廷弼之于尚方剑的例子,或可说明这种御赐权柄的效用究竟存在怎么样的限度。
[5] 这里的「龙亭」可能是一种木造的神龛或轿子,里头供奉皇帝的万岁牌位。关于「龙亭」的一些考察,参见李文良,〈立大清旗,奉万岁牌:朱一贵事件时的「皇上万岁圣旨牌」与地方社会〉,《台湾史研究》19:2(2012),页20-21。
[6] 关于李化龙、杨嗣昌之于尚方剑的这些故事,参见[明]李化龙,《平播全书》,卷6,〈奏议?缴宝剑疏〉;卷9,〈牌票?发剑〉。[明]杨嗣昌,《杨文弱先生集》,卷7,〈请留蟒玉建庙作忠疏〉。
[7] 我并未在既有的研究当中找到关于「清代为何没有赐尚方剑事」的任何论述,但我想或可从两个方向去推敲这件事情:其一是明末频繁的赐尚方剑,肇因于明代晚期的遍地烽火,朝廷需要手握重权的将领节制一方,但清初的军事布置已属另一种考虑,或也因此没有再赐尚方剑的必要。其二是清代的满人群体在军事文化上,一向保有独特的「满洲之道」,这种文化同时维系或关系着满人的自我认同。在这样的情况底下,一个满洲皇帝若要给满洲将领赐一件兵器,那么从出于汉人文化的尚方宝剑,似乎不会是很好的选择吧。另外,明代的赐尚方剑与后文即将提到的清代「王命旗牌」之间,或亦可以延伸出一些有趣的比较。
[8] 关于遏必隆刀的介绍性文章,可参见唐鲁孙,〈从尚方宝剑谈到王命旗牌、遏必隆刀〉,收录于氏着,《什锦拼盘》;王宝光,〈遏必隆刀〉,《紫禁城》,1985年第3期,页10-12;周劭,〈鳌拜和遏必隆〉,《紫禁城》,2009年第4期,页62-63。
关于遏必隆刀被清人视同「尚方宝剑」,参见[清]徐珂,《清稗类钞》,〈物品类?遏必隆刀〉:「其重等于古时之赐斧钺及尚方宝剑」。
关于遏必隆刀为何被保留在清宫当中,上引三篇文章都没有说明理由,或持存疑态度。我自己的推测是:这可能与遏必隆出身的纽祜禄氏额亦都家族一直以来担任内廷侍卫,与皇室特别亲近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可参见内田直文,〈钮祜禄氏额亦都家族与清初内廷侍卫〉,《成大历史学报》,36(2009),页17-54。王宝光先生的〈遏必隆刀〉一文,曾推测《天咫偶闻》里提到的「小神锋」即遏必隆刀。若此说为真,则遏必隆刀或许不向唐鲁孙先生说的那样,一直「收归内府」,而可能如《天咫偶闻》所言,是被摆在清代皇帝的「御座之旁,顷刻不得少离」。
最后,有些文献指出「遏必隆刀」曾在光绪时候的戊戌变法,以及民国初年的护国讨袁战争当中出现,但这些传说似乎不容易找到有力的文献证据支持,颇难确定其真伪。
[9] 「王命旗牌」与尚方剑之性质相近,这样的意见可参见那思陆,《清代中央司法审判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页242。
关于清代官员在「王命旗牌」的使用上常与皇帝的意见相牴触,可参见张世明,〈乾嘉时期恭请王命旗牌先行正法之制的宽严张弛〉,《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38:4(2009),页44-58。
清代政府设计王命旗牌的功能与用意,在古籍上似乎仍未能找到确定的解释。陈韵竹在研究台湾镇总兵所持有的「王命旗牌」时,亦曾表达相同的困惑。她针对「王命旗牌」所做的延伸讨论,可参见氏着,〈从制度层面对清代台湾总兵官的再析论〉,《台湾文献》57:3(2007),页183-186。
[10] 关于朝鲜仁祖赐张晚尚方剑事,参见[朝鲜]《仁祖实录》,卷1,仁祖元年4月癸未条。关于19世纪中叶朝鲜仍有赐尚方剑事,参见[朝鲜]《高宗实录》,卷3,高宗3年9月甲子条:高宗接见巡抚使李景夏,「命赐尙方剑,敎曰:监兵使以下,专制可也」。或许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赐剑事例在朝鲜《实录》当中开始出现的时间,也约莫是在明代晚期皇帝开始频繁地将尚方剑授予军事将领之后。
[11] 关于唐景崧所见、黄佐炎拥有的那把「尚方剑」,参见唐景崧,《请缨日记》,卷2。
延伸阅读与参考资料
◎有关尚方剑的专门研究较少见,目前写得最清楚而完备的论文,当推周月峰,〈尚方剑考〉,《浙江史学论丛》,辑1(2004),页63-76。
◎有关明代赐尚方剑事例的整理,可参见柏桦,〈明代赐尚方剑制度〉,《古代文明》,1:4(2007),页83-114。
◎以「尚方宝剑」为题的专门研究为数甚少,许多相关的一手史料还未(在我目力所及的文章当中)见到征引,一些问题亦待讨论。本文因此有较多(但格式仍然简单)的设注,除了尝试提出观点,也列出我所拣拾到的一些材料,供读者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