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8年春天,清军歼灭阿古柏残余势力的最后一役刚刚结束,喀什噶尔大地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百花吐芳,万木葱茏。五月初的一天,香娘娘庙迎来了一位清朝的军旅诗人,他名叫肖雄。这位来自于湖南益阳的军人,在今日被称之为香妃墓的门前,盘桓良久,心中的诗弦被迎风的柳枝拂动,一条诗的小溪自他心底潺潺流出……
庙貌巍峨水绕廊,纷纷女伴谒香娘;
抒诚泣捧金蟾锁,密祷心中愿未偿。
1892年,肖雄将自己写作的“竹枝体”小诗,编成《西疆杂述诗》四卷,并在每首诗后加上散文式的自注。他在这首题名为《访香娘娘庙》的诗后写道:“香娘娘,乾隆间喀什噶尔人,降生不凡,体有香气……其后甚著灵异,凡妇人求子,女子择婿或夫妇不睦者……但手捧门锁尽情一哭……闻往往有验。”
那些前来拜谒香娘娘的女伴们,她们各自有着不同的人生际遇,生活的重担压在她们柔弱的肩上。她们在这里,倾诉出胸中未了的愿望,多么希望香娘娘在暗中帮自己一把啊,去渡过眼前的一道道难关,去翻过脚下的一座座高山。每到夜里,她们透过自家狭小的窗棂,看到天空的星月,又总是追寻着香娘娘的身影,梦想着香娘娘赐予她们一生的幸福和平安。
当年诗人肖雄笔下的香娘娘庙,如今成了游人爱去的香妃墓香妃墓又叫阿帕克霍加麻扎。霍加是“圣人后裔”之称,麻扎乃坟墓之意。阿帕克霍加是17世纪中晚期伊斯兰白山派首领,他以喀什噶尔为基地,统治南疆六城,创建了天山以南第一个政教合一的“霍加”政权。香妃作为阿帕克霍加的重侄孙女,在这个显赫家族墓地占有一席之地。墓园坐落在喀什市区东北郊5公里的乃则尔巴格乡艾孜热特村,占地约30亩。这座始建于1644年(即清王朝正式建立的同一年)的墓地,以后经历上百年的不断扩建,才达到今日这种规模。墓园正门朝南,由门楼和小礼拜寺、加满礼拜寺、教经堂与主墓室四大部分组成。这座具有360多年历史的古老建筑群,是喀什噶尔很具人气的游览胜地。
我从事旅游工作了将近20年,光临这座墓园有上百次。在宽敞明亮的埋葬着5代72人的主墓室内,我每次都会对客人明确指认室内的一座小坟,就是香妃的安葬之地。我会对客人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二百多年前,喀什噶尔有一位自幼身上就带有着浓郁沙枣花香的姑娘,被送往京城,乾隆帝看中后封为“香妃”,留在后宫。几十年后香妃病亡,乾隆命124人抬着棺木,历时三年送遗体至喀什噶尔,安葬于香妃墓中。而今墓室内存放的驮轿,就是当年运送香妃遗体时从京城带来的。
我还会向客人讲述另外一个故事:这里埋葬的“香妃”,不是乾隆之妃,而是香妃的汉族嫂子苏黛香。香妃的哥哥图尔地在平叛大小霍加中立了功,入京后,被封为辅国公,娶苏黛香为妻。1779年,图尔地重病,苏黛香奉旨送夫还乡;图尔地去世后,苏黛香没有返京,而是永远地留在了喀什噶尔。据说,她还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善事,被维吾尔同胞称为迪丽达尔罕。迪丽达尔罕译成汉语就是同心的意思。苏黛香死后,就葬在她丈夫图尔地的坟旁。
不管是香娘娘的香,还是苏黛香的香,一香名天下,一香传永远。香香相聚,芬芳流传。于是,一个美妙绝伦的香妃就这样诞生了。
香妃,真名叫买木热·艾孜姆,又被称为“伊帕尔罕”(香姑娘)。她的曾祖父名叫喀拉玛特霍加,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阿帕克霍加的胞弟;她的父亲名叫阿里霍加,与阿帕克霍加之孙、白山派“霍加政权”的第二代君主艾合买提是平辈堂兄弟。1715年,艾合买提霍加被准噶尔蒙古汗国掳往伊犁时,作为亡国之君族属的香妃之父阿里霍加也在所难逃,于是携带家眷前往伊犁。1734年10月11日,香姑娘就出生于其父辈的流放地——伊犁河畔。
1755年5月,清军在西域各族人民配合下,打垮了称霸近80年的准噶尔汗国政权,收复了天山以北地区。解救了被准噶尔汗国拘禁的大霍加波罗尼都与小霍加霍集占。接着,清朝定北将军班第奉诏派遣香姑娘的堂兄波罗尼都收复了喀什噶尔。其时,香姑娘同哥哥图尔地等人一起回到了故乡喀什噶尔。这是21岁的香姑娘第一次踏上家乡的土地。可以想见,她在故乡的吐曼河边,在迷宫似的土巷里,在弥漫花香的田野上流连、徘徊与盘桓,该是多么地惬意啊。香姑娘祈愿家乡的人们有安宁富裕的生活。
可是,一场叛乱打碎了香姑娘香甜的梦。
1757年5月,香姑娘的两个堂哥发动了反清叛乱,大霍加波罗尼都驻扎喀什噶尔,小霍加霍集占入据叶尔羌。对于大小霍加的倒行逆施,香姑娘的哥哥图尔地与五叔额色尹绝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在暂无良策的情况下,香姑娘随哥哥与叔叔藏身于柯尔克孜人居住的山区,等待定边将军兆惠率军平叛。
那该是一段多么难熬的日子啊……
当年的主战场黑水营,在叶尔羌河边的通古斯鲁克(现泽普县依玛乡古勒巴格村)。小霍加兵多粮足,清军渡河严重受挫,兆惠率三千将士与小霍加的两万贼兵对峙三个月。秋风萧瑟,玉河断流,羌管悠悠霜满地;黄叶纷飞,鸟迹全无,四面边声连角起。兆惠将军等待着援兵。
当额色尹与图尔地等人听到清军在黑水营被围困的消息后,他们立即同柯尔克孜族头领纳喇巴图等率兵进攻喀什噶尔,有力地牵制了大霍加波罗尼都向叶尔羌的增援。假设没有额色尹等人出兵牵制波罗尼都,而是波罗尼都率兵增援了叶尔羌的小霍加,黑水营的清军将士将经受怎样严峻的考验啊?是历史选择了额色尹、图尔地、纳喇巴图和他们的士兵,为清军的胜利埋下了伏笔。
1759年初,副将军富德闻黑水围急,冒雪前往支援,汇合另外两支援军,长驱直入逼近黑水营。兆惠将军在营中闻得炮声,知援兵已至,与援军内外夹攻,奋力突围,退兵驻守阿克苏。休整后,当年5月,兆惠、富德先遣兵收复和田,再分兵进击喀什噶尔和叶尔羌。历史书写了血腥的一笔,叛军大败,叛首大小霍加被击毙。
平定大小霍加之后,乾隆兴奋不已,作诗数首。《黑水围解》诗云:蜂蚁张甄无数万,三千余人守从容;《通古斯鲁克记之战》诗云:“两回酋昔围莎车,得地忘恩应剪除。”当兆惠将军将额色尹等人的出色表现奏报朝廷后,乾隆皇帝谕令额色尹等人立即进京,香姑娘伊帕尔罕和其他家眷们也荣幸地随同前往。
从1755年到1759年,香姑娘在喀什噶尔和柯尔克孜山区生活了四年时间,她娇美的人生之树又镌刻了一个个清晰的年轮,她春蕾般的心灵也一定时常渴望着美好的爱情啊。
1760年正月前后,额色尹、图尔地、香姑娘和亲属们抵达京城。乾隆对有功者大肆册封。额色尹被封为辅国公,图尔地被封为一等台吉,三年后追论喀什噶尔战功时又晋封为辅国公。
灭了大小霍加,给额色尹等人册封之后,乾隆皇帝暂时放下了一桩心事。但又有一桩令人心动的喜事撩拨着他的心弦。从此,乾隆的目光粘在香姑娘身上,再也没有移开。从此后,香姑娘成了乾隆四十一个后妃中唯一的维吾尔族女子——容妃。
香姑娘是从喀什噶尔走向京城的,她走时,可一步三回头?香姑娘是冬天里走向京城的,她走时,喀什噶尔的雪花可落满她的肩头?香姑娘是在乡亲们的泪光中走向京城的,她走时,吐曼河可录下她离别的话语?
香姑娘啊,你离别喀什噶尔250多年了,为什么,我的前方,总是袅娜着你妙曼的身影。
1760年2月,香姑娘进宫。对于来自西域喀什噶尔的美人儿,皇帝自然喜不自禁,爱怜有加。到3月20日,香姑娘就被封为“和贵人”。两年后,“和贵人”就册封为“容嫔”,五年后,又晋封为“容妃”。至此,这位来自喀什噶尔的香草美人,成了乾隆皇帝身边一弯辉光熠熠的新月。
在众多嫔妃中,乾隆单单宠幸香妃,大概是有原因的。有些迹象表明,香妃是乾隆的维吾尔语教师。乾隆曾经两次提到他懂维吾尔语。其中一次是1763年元宵灯节写了一首诗,他在注释中说,回语(维吾尔语)、准语(准噶尔蒙古语)“皆习尔能之”。想想看,香妃进宫三年,一直被乾隆宠着、怜着,不经意间,仅用三年时间就教会了皇帝“习而能”懂维吾尔语,这是何等冰雪聪明啊。看来,在爱中,学什么都快。或许是在晨光中,或许是在烛光下,香妃教一句,皇帝学一句,莺声燕语,呢呢喃喃;语似飞珠,话似流泉。香妃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都化作皇帝嘴边的维吾尔语言。这时,乾隆已经53岁了。
据说,香妃刚进宫时,写过一首思乡的诗。诗中写道:这,真像我的家乡/却总让我更添惆怅/无尽的追忆,煎我愁肠/我呀,但愿能够遗忘/……香妃请家乡来的乐师为它谱上古老的木卡姆曲调,成为一首忧伤的催人泪下的歌曲。乾隆帝听懂了这首歌。他让香妃住进了建造于1758年的宝月楼(原址在今西长安街北侧中南海的新华门),让香妃的亲属们住在宝月楼南面后来被称为“回子营”的地方(即今西长安街南的东安福胡同一带),1763年又在它的西面敕建清真寺。乾隆常常登临宝月楼,与香妃对弈下棋,饮酒赋诗,欣赏香妃曼妙的舞姿,倾听香妃甜美的歌声,宝月楼时常欢歌笑语。春风伴明月,星辉沐京城。香妃陪伴皇上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良宵。每每在清晨或黄昏,香妃遥望对面居住的父老乡亲,心中仍然涌起缕缕乡情。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香妃倚着宝月楼的栏杆,向西眺望,乾隆见状,问道:爱妃在望什么?香妃道:我想看看家乡的沙枣花,我想闻闻沁人心脾的沙枣花香。乾隆听了爱妃的话语,下旨在宝月楼下建了一个喀什噶尔花园,除栽了大量的沙枣树外,还种上了西域的玫瑰、石榴、白杨……从此,每逢春月,微风袭来之时,宝月楼的沙枣树金花绽放,花香飘逸。美人徜徉在花海中,美人更比花儿香。惹得乾隆诗兴大发。有一次,乾隆与香妃漫步于随风摇曳的沙枣树下,乾隆朗声说出“天山青木傲霜雪”,香妃沉吟片刻,秀口吐出“瀚海黄花欺金风”。香妃还说:陛下乃巍然挺拔之松柏,妾乃是边塞绿洲之沙枣花儿。乾隆闻听,拥香妃入怀,越发爱怜。
1789年5月24日,香妃在北京圆明园病故,享年55岁。香妃去世一年后,乾隆作《自警》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卅载画图朝夕似”,“卅载”是否表述香妃陪伴他近三十年?“画图”是否就指香妃与他身着戎装的行猎图?我想应该是。乾隆在写诗时,眼前一定浮现出香妃身佩铠甲,手按刀柄,秀目高鼻,英姿飒爽的美好形象。一位年近八旬的帝王,仍时常怀念着离他而去的香妃,谁能说这不是一段旷古的爱情佳话呢。香妃死后葬身何处?是清东陵,还是新疆喀什的香妃墓,或是北京陶然亭的香冢……多少年来,一直是个谜。
1979年10月,河北遵化清东陵文物保管所的有关人员,对容妃的陵墓进行了发掘,揭开了香妃墓之谜。喀什历史学者王时样先生曾在《香妃的传说与容妃的故事》一文中说:“皇家为了标明容妃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又特意在棺木外,用金字手书阿拉伯文的《古兰经》经文,以示对这位维吾尔族贵妃及其家族原有习俗的尊重。在对容妃遗骸和棺椁的研究中,通过先进手段,甚至明确了容妃身高1.67米,为‘O’型血;墓中高档丝织物为江宁苏州所造,作为皇妃朝冠上的饰物猫眼石,证明了死者的身份。”
从1914年在北京故宫西华门内浴德堂首次展示香妃戎装画像至今已近百年。百年来,有关香妃的野史、笔记、小说、故事和传说不绝于耳,甚至还把她的故事搬上了京剧、话剧、评剧舞台和电视屏幕,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中香妃的形象更深深地印在了人们的脑海里。
香妃墓,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吸引着一双双不同的眼睛。每年,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蜂拥而至,挤窄了宽大的主墓室。他们凝视,他们聆听,他们抚栏沉思,他们低首耳语……随后,他们都会在墓外的花圃前,和身着不同服饰的当代“香妃”合影,他们将喀什噶尔香姑娘最美丽的笑脸映进心房,他们离去时,会在心中悄悄地说:香妃啊,只要你的传说还在传说,你就一定活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