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观和写作方式已基本成形,主要影响来自西方——我喜欢的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海明威、纳博科夫、博尔赫斯、罗伯·格里耶那里。从那时起,我就是个坚定的“现代主义”信奉者。
“现代主义”作为涵盖了文学、艺术、音乐、哲学等领域的浪潮,尽管最后在被经典化后无疾而终,但直到今天,其实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与认识,多数仍然没能超出那些现代主义者当年开辟出的领地。文学上尤其如此。
——赵松(摘自《赵松:“现代”的深度》)
城市就像容纳多元气息的建筑体,上海、纽约更是如此。作家赵松多年来以城市中的当代人为书写对象,创作了许多个发生在世界上各个城市的故事。从成名作《抚顺故事集》到代表作《积木书》,再到具有科幻色彩书写的全新小说集《你们去荒野》,赵松书写着城市中的陌生人的故事。
《你们去荒野》中的人物多处在无欲无求的漂浮状态,事来则应,事去便休,脸上铺满属于时代的共同表情。然而,小说却又总在微妙之处祭出一颗生活的核弹,从而让人有机会再次面对看似虚无的人世,在荒凉中发掘出一种因开阔而来的生机,扩大了人可能的生存和伦理选择。在这些故事中,有半梦半醒的”登月“场景、海洋馆的旅途,清楚看见与相熟之人距离的那刻,人和机器人穿透意识形态界限的高维对话……
书名“你们去荒野”,典故取自于《圣经》:“你们去荒野,为了看什么?不会是风摇芦苇吧?”在赵松笔下,在现代与后现代的语境中,社会将会面临种种问题,不断地往下坠落。人类在精神层面,可能会被迫或主动地走入荒野。
《积木书》则讲述在没有年代感的现代城市中,一个“人”如何用他的目光与风、水滴、建筑物、人群、距离、关系等诸多或具象或抽象的事物建立感情的过程。它们是某个失眠的夜晚、某个丈夫疑似出轨的瞬间、某个酒吧狂欢后的失落、某个雨夜等出租车的无奈……是一部讲述一个人如何理解自我、走近他者,与万物和谐共存的人生之书。有豆瓣读者评价《积木书》时说“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小说——光照、风吹、水滴,都是故事”。
《积木书》作为赵松文学代表作,曾于2017年出版,并获得第三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赵松本人亦凭借此作被提名“年度青年作家”。评委会认为:在现代小说停滞的年代,他承袭法国现代小说实验精神,在本土写作上孤独地开拓着。
2023年,赵松和青年作家柏琳就其创作做了一次长谈,这篇长谈以《赵松:“现代”的深度》为题发布于《青年作家杂志社》,其间,赵松谈及了他的小说写作观和写作方式、他对“故事传统”的理解,以及对他作家身份之外人生经历的讲述。赵松拥有诸多“非作家”的经历和身份,这些经历和身份是他的“文学准备”,造就了他对于城市的感受多元而细腻,敏感且深刻,呈现于作品中与读者共感受。
以下为柏琳与赵松访谈的部分节选,从2000年“黑蓝文学网”到2007年首部作品《空隙》出版,再到近期的创作,我们可以从中寻找到《你们去荒野》和《积木书》中留下人物、情绪、场景、空间和故事的印记。
文学的准备:
“黑蓝”、工厂报告、美术馆
作者:赵松 柏琳
柏琳:我最初知道你,是因为“黑蓝文学网”。请谈谈,你进入“黑蓝”的契机,以及“黑蓝文学网”对你的写作具有怎样的影响?
赵松:客观地讲,要是没有当初的“黑蓝文学网”,可能就没有后来的我。2000年左右,国内互联网的初级阶段,论坛BBS是主要交流平台。我当时自然会关注那些文学论坛,像北大文学大讲堂、他们、橡皮、下半身,经常去看看他们在写什么、写得怎么样,偶尔也会用假名跟他们吵吵架。
黑蓝论坛主页面|图片来源于网络
发现“黑蓝文学网”有点偶然。当我看到“黑蓝”首页的“小说不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叙述的冒险”。以及后面那篇宣言:《作为本体存在的小说》(共有16条小说观念的阐述,跟现代主义小说有关,尤其是跟法国“新小说”的理念密切相关。主旨就是反现实主义小说、流行小说、题材主题至上的小说),我就知道,这是我想要的地方。
当时的“黑蓝”,可以说是所有文学论坛里最严肃的。它有严格的版主编辑制度,做到每帖必回。发在论坛上的所有小说,都会有版主及时认真评论,经常是相当犀利,没有任何人情式互相吹捧,没有敷衍了事的话,只有坦诚的评论。
当然,这也让黑蓝论坛变得小众。但是,“黑蓝”的文学品质也是多数文学论坛所无法比拟的。实际上,尽管当时黑蓝强调“先锋性、艺术性、文学性、思想性”,但对于不同类型的小说还是持开放包容态度的。即使是对那些传统方式写出的小说,只要写得好,也一样会给予肯定。黑蓝只反对那种观念陈腐、手法老套、毫无生命力的小说。
柏琳:可以和我们讲一讲黑蓝文学网内部的生态究竟是什么样的吗?你是如何活跃在这个文学生态圈的?
赵松:我当时在论坛上经常参与评论,也会把小说、诗歌和随笔发到论坛上。我的文学观跟“黑蓝”是契合的。没多久,陈卫就联系上了我。我们在邮件和QQ里聊了很久,从西方文学到国内文学,再到各自的人生经历,有好多次都是彻夜长谈。他真诚邀请我加入“黑蓝”,我先是出任黑蓝论坛小说版的版主。我对陈卫是钦佩的。他敢想敢做,尤其是在文学观上,有着清晰坚定的态度和立场,从没有含糊化的判断。
其实他早在九十年代就开始做文学纸刊《黑蓝》了,从学校毕业后把全部心思精力都放在了“黑蓝文学网”上。当时“黑蓝”还有电子网刊《黑蓝》,无论是视觉设计还是内容,在当时都是顶级的。
《茱萸》(黑蓝文学拾壹号)|图片来源于网络
柏琳:可后来你还是从“黑蓝”离开了,为什么会走?你是以一种什么心情离开的?
赵松:从2001年加入“黑蓝”,到2008年离开,这八年里,也刚好是我的文学观和小说写作逐步成熟的阶段,我在推进小说写作的探索与实验始终保持着亢奋的状态。
2008年离开“黑蓝”,跟相交多年的朋友和伙伴陈卫相忘江湖,对于我来说是个事件。在那段时间里,我体会到了某种虚无感,也有了随之而来的清醒。这是个自我重生的过程。正是在“黑蓝”的八年,让我体会到了文学可以如何地严肃和纯粹,同时也明白了,作家越是个性鲜明与众不同,就越是会特立独行,因此是难以在一起长期共事的。这种情况不只发生在“黑蓝”。
再有就是,人总是在变化中,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生存环境的变化,人际关系也是注定要发生变化的。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可以跟所有人坦诚地和气相处,建立稳定的互信关系,甚至可以去介入一些人的深层复杂矛盾的关系里,然而事实证明,这种介入是太过盲目且天真的。人的关系的瓦解,有时并不是因为有距离感,而恰恰是因为失去了应有的距离感。
另外,不管是什么样的平台,其实都会存在权力的问题。如果权力意识最终占据了主导地位,超越了对文学理想的纯粹追求,那结果将大概率会让这个平台丧失活力,那些个性鲜明且独立意识强烈的作家会因此而散去。这些问题,多数都是我在离开“黑蓝”后想清楚的。我特别怀念在“黑蓝”那八年里激情澎湃的时刻。我相信,最后时间会滤掉所有的杂质,让这些时刻留在我记忆深处。
柏琳:“黑蓝”时期,有点类似你成为作家的“准备期”。不过一个作家的养成,本身就需要多方面条件的刺激。许多作家在成为作家之前,都做过体力工作,像是工人、技师、司机等,这种肉身生活经历对于写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你又有点特殊,蛮有意思,即使当年在工厂里你是个技术工人,但后来干的也是文字工作。作为一个九十年代在国企工厂里天天写公文的小职员,你的工作内容是为工厂写报告,给领导写讲话。这种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无疑大相径庭,肯定也造成了你的某种分裂感。直到有一天,你说自己“开窍”了。请和我描述一下你的那个“开窍”瞬间,你领悟到了什么,即这种公文写作对你后来变成作家,有怎样的作用力?
赵松:我是技校毕业生,1990年进厂工作后做仪表维修工。工作后,我考取了自考大专学历。1994年,我被调到厂属后勤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任调研秘书。办公室主任是正宗厂办调研秘书出身,以能写报告著称。我跟着他学写工作报告。
当时,对于热爱文学的我,写报告、写各种公文,就是煎熬。主任告诉我,写报告写公文,不能有任何私人的东西在里面,只能有理性的归纳、提炼、概括、总结,说白了,就是要忘了自己是谁,要像厂领导那样去思考。他每天带着我研读各种工作报告,逐段逐句给我分析,为什么要这样写,逻辑关系是什么等等。就这样,经过两年多的练习,我在写公司年度工作报告时,确实有种开窍了的感觉——找到了方法。后来我已经能两天就独自写完一万多字的年度工作报告了。
这种高强度的磨炼,对于提升我的职业能力是很有帮助的。但对于那个热爱文学、喜欢想象、沉湎写作的我来说,这种工作状态给本真的我带来的是巨大的压抑。所幸当时我也明白了一个关键点,就是我只有把报告写得驾轻就熟,才能给个人文学写作赢得空间和时间,否则的话,我大概率会两头皆空。另外,写报告的磨炼也确实让我学会了如何控制情绪和有效率地工作。
柏琳:在工厂里写公文期间,你在写小说吗?写到什么程度了?
赵松:当时我的写作,还在摸索阶段。甚至整个九十年代里,我虽然写了不少东西,但没有一篇是值得留下的。直到2001年,我才觉得自己大体上弄懂了小说是什么。当时我已调到厂办室做调研秘书,是写工作报告的老手了。但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对于写工作报告这件事厌倦了,对国企那个环境也厌倦了。我看到了尽头——在国企里,二十年后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不要这样。
柏琳:所以当时你已经处在一个转变的临界点了,要么待在原地腐烂,要么闯一闯新天地。最终你离开了东北,去了上海工作和生活,从事一份看似和艺术有关的工作——先在美术馆做馆长助理,后在艺术中心做办公室主任。我说“看似”,是因为这两份工作都和艺术有关,其实你还是在做着办公室的工作。而你似乎也继续“分裂”着,白天开会,晚上写作。上海的经历在何种程度上刺激了你的写作?
赵松:有机会到上海工作和生活,我是幸运的。如果当时没有陈卫介绍我认识当时在南京创建圣划艺术中心的沈其斌,就不可能有后来到他创建的上海多伦美术馆工作。
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图片来源于网络
如你所说,无论是在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做馆长助理、行政副馆长,还是后来参与上海证大现代艺术馆(喜玛拉雅美术馆前身)的创建,担任馆长助理兼行政人事办公室主任,尽管都是在纯公益艺术机构里工作,能接触到大量当代艺术领域的人与事,但我所凭借的职业长处,主要还是在国企里练就的行政管理和写工作报告的能力,当然也需要我在文学艺术方面修养的支持。
这十年里,其实也不能称之为“分裂”。因为美术馆是我真心热爱的。在这里,甚至“工作”这个词都无法概括我所做的、体验的一切。那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和美术馆最活跃的十年。尤其是经常接触国内外优秀的当代艺术展,近距离了解重要的艺术家和作品,各种强烈的“刺激”让我大开眼界。不仅彻底刷新了我的艺术观,还让我对各种当代艺术现象有了非常深入的认识和理解。作为美术馆的管理运营者,我可以看到所有展览从策划到完成的全过程,可以跟策展人、艺术家在现场交流,还可以把视野从美术馆拓展到其他相关领域,比如画廊、拍卖行、艺术院校、艺术批评、媒体等等。我清楚地看到了当代艺术的生态是以什么方式在生成、变化的。
这种“刺激”,对于我的文学观与写作的影响尤其深。我知道那些重要的现代作家跟现代艺术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比如我在九十年代读海明威时,他说塞尚的画教会了他如何描写景物,我当时特意到画家朋友家里找塞尚的风景画册看了很久,以搞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在保罗·克利的日记里读到了那些文学杰作对他的影响,在凡·高书信里看到了他的文学热情。我还很喜欢里尔克写的《罗丹》以及评论其他艺术家的文章。我知道罗伯·格里耶不仅是电影导演,还跟一些重要的当代艺术家有互动与合作。柏琳:你需要和我们同步更新一下你在美术馆工作期间的小说创作状态。
赵松:那十年里,我的小说写作量其实并不大,但借力于当代艺术各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所进行的思考和练习却非常多。尤其是在小说写作中如何把当代艺术里的一些观念、手法转化运用,比如以创作装置艺术的方式来处理小说的结构,把文字那种天然的间接性和暧昧性推向更宽阔丰富的境域等等。当时经常会有种在脑海里发生风暴的感觉。这一阶段所引发的变化,在《积木书》里体现得最为明显,在《伊春》里也有很多反映。
《伊春》
《空隙》
另外,我觉得最大的影响,其实就是让我对于小说在当代应该是什么样的状态,尤其是如何基于整体意识把握好小说的结构与细节,都有了新的认识。这也让我在后来重新修订《空隙》时,把重点放在了基于整体结构需要的局部处理上。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在写作上的焠火,是在美术馆里完成的。在这里,我学会了以新的方式去观察认识这个剧变中的复杂世界,学会如何从各种“存在”的关联性和交互作用的角度去审视现实与想象的交织动荡,不断意识到个人处境与各种空间“现场”的内在嵌入关系。
而且,所有这些思考与体悟,反过来也让我对国内美术馆乃至整个当代艺术领域的变化状态有了持续深入的认识和判断,尤其是看清楚了2010年后随着权力与资本在这个领域的深度介入,所导致的种种背离与异化状态。同样的问题,其实在文学领域也在发生。转眼间,我离开美术馆已经九年多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在文学这个领域里,继续坚守我所追求的那一切,幸好,写作是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做的事,是可以一意孤行的。
(访谈原文于2023年2月15日首发《青年作家杂志社》,节选转已取得授权。)
【相关图书】
《你们去荒野》
赵松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4年8月
赵松全新短篇小说集,一部与”荒野、机器人、城市中的陌生人“相关的故事集。
《你们去荒野》中的人物多处在无欲无求的漂浮状态,事来则应,事去便休,脸上铺满属于时代的共同表情。然而,小说却又总在微妙之处祭出一颗生活的核弹,从而让人有机会再次面对看似虚无的人世,在荒凉中发掘出一种因开阔而来的生机,扩大了人可能的生存和伦理选择。
半梦半醒的“登月”场景、海洋馆的旅途,清楚看见与相熟之人距离的那刻,人和机器人穿透意识形态界限的高维对话……一些日常中疑似核弹级别的瞬间,它闪现的那一刻,人才像从失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生活里最常出现的不是反复,而是拒绝。那些好似生活在人群之中,却其实跋涉于荒野的男女,一如你我。
《积木书》
赵松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4年8月
《积木书》是作家赵松的代表作。整本书装帧精美、状如方块,包含数百则优美短章。
《积木书》讲述在没有年代感的现代城市中,一个“人”如何用他的目光与风、水滴、建筑物、人群、距离、关系等诸多或具象或抽象的事物建立感情的过程。
是一部讲述一个人如何理解自我、走近他者,与万物和谐共存的人生之书。
【作家简介】
赵松
作家、评论家。曾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奖”,作品先后荣登“收获文学排行榜”之“2021年短篇小说榜”和2022年“中篇小说榜”。著有《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最好的旅行》等。2024年8月,全新小说集《你们去荒野》和代表作《积木书》(新版)出版。
END
作者|赵松 柏琳
整理|Annie
视觉|邵丹娅
排版丨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