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论六家要旨
正文易大传: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②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③而觽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④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⑤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篃循;⑥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
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⑦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⑧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
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⑨绌聪明,⑩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注释注①集解张晏曰:“谓易系辞。”正义张晏云“谓易系辞”。案:下二句是系辞文也。
注②索隐案:六家同归于正,然所从之道殊涂,学或有传习省察,或有不省者耳。
注③集解徐广曰:“一作‘详’。”骃案:李奇曰“月令星官,是其枝叶也”。
索隐案:汉书作“大详”,言我观阴阳之术大详。而今此作“祥”,于义为疏也。
正义顾野王云:“祥,善也,吉凶之先见也。”
注④正义言拘束于日时,令人有所忌畏也。
注⑤正义韦云:“墨翟之术也,尚俭,后有随巢子传其术也。”
注⑥索隐篃音遍。篃循,言难尽用也。
注⑦索隐案:名家流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必也正名乎”。
案:名家知礼亦异数,是俭也;受命不受辞,或失其真也。
注⑧索隐赡音巿艳反。汉书作“澹”,古今字异也。
注⑨集解如淳曰:“‘知雄守雌’,是去健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去羡也。”
注⑩索隐如淳曰:“‘不尚贤’,‘绝圣□智’也。”
译文《周易·系辞传》说:“天下人追求相同,而具体谋虑却多种多样;达到的目的相同,而采取的途径却不一样。”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和道家都是致力于如何达到太平治世的学派,只是他们所遵循依从的学说不是一个路子,有的显明,有的不显明罢了。我曾经在私下里研究过阴阳之术,发现它注重吉凶祸福的预兆,禁忌避讳很多,使人受到束缚并多有所畏惧,但阴阳家关于一年四季运行顺序的道理,是不可丢弃的。儒家学说广博但殊少抓住要领,花费了气力却很少功效,因此该学派的主张难以完全遵从;然而它所序列君臣父子之礼,夫妇长幼之别则是不可改变的。墨家俭啬而难以依遵,因此该派的主张不能全部遵循,但它关于强本节用的主张,则是不可废弃的。法家主张严刑峻法却刻薄寡恩,但它辨正君臣上下名分的主张,则是不可更改的。名家使人受约束而容易失去真实性;但它辩正名与实的关系,则是不能不认真察考的。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行动合乎无形之“道”,使万物丰足。道家之术是依据阴阳家关于四时运行顺序之说,吸收儒墨两家之长,撮取名、法两家之精要,随着时势的发展而发展,顺应事物的变化,树立良好风俗,应用于人事,无不适宜,意旨简约扼要而容易掌握,用力少而功效多。儒家则不是这样。他们认为君主是天下人的表率,君主倡导,臣下应和,君主先行,臣下随从。这样一来,君主劳累而臣下却得安逸。至于大道的要旨,是舍弃刚强与贪欲,去掉聪明智慧,将这些放置一边而用智术治理天下。精神过度使用就会衰竭,身体过度劳累就会疲惫,身体和精神受到扰乱,不得安宁,却想要与天地共长久,则是从未听说过的事。
正文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①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蓺为法。六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①土阶三等,茅茨不翦,②采椽不刮。
③食土簋,④啜土刑,⑤粝粱之食,⑥藜藿之羹。⑦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⑧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
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注释注①集解张晏曰:“八位,八卦位也。十二度,十二次也。二十四节,就中气也。各有禁忌,谓日月也。”
注①索隐案:自此已下韩子之文,故称“曰”。
注②正义屋盖曰茨,以茅覆屋。
注③索隐韦昭云:“采椽,栎榱也。”正义采取为椽,不刮削也。
注④集解徐广曰:“一作‘塯’。”骃案:服虔曰“土簋,用土作此器”。
注⑤正义颜云:“簋,所以盛饭也。刑,所以盛羹也。土谓烧土为之,□瓦器也。”
注⑥集解张晏曰:“一斛粟,七岗米,为粝。”瓒曰:“五斗粟,三斗米,为粝。
音剌。”韦昭曰:“粝,坛也。”索隐服虔云:“粝,麤米也。”三仓云:“粱,好粟。”
正义粝,麤米也,脱粟也。粱,粟也。谓食脱粟之麤饭也。
注⑦正义藜,似藿而表赤。藿,豆叶也。
注⑧正义以桐木为棺,厚三寸也。
译文阴阳家认为四时、八位、十二度和二十四节气各有一套宜、忌规定,顺应它就会昌盛,违背它不死则亡。这未必是对的,所以说阴阳家“使人受束缚而多所畏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自然界的重要规律,不顺应它就无法制定天下纲纪,所以说“四时的运行是不能舍弃的”。
儒家以《诗》、《书》、《易》、《礼》、《春秋》、《乐》等《六艺》为法式,而《六艺》的本文和释传以千万计,几代相继不能弄通其学问,有生之年不能穷究其礼仪,所以说儒家“学说广博但殊少抓住要领,花费了力气却很少功效”。至于序列君臣父子之礼,夫妇长幼之别,即使百家之说也是不能改变它的。
墨家也崇尚尧舜之道,谈论他们的品德行为说:“堂口三尺高,堂下土阶只有三层,用茅草搭盖屋顶而不加修剪,用栎木做椽子而不经刮削。用陶簋吃饭,用陶铏喝汤,吃的是糙米粗饭和藜藿做的野菜羹。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鹿皮裘”。墨家为死者送葬只做一副厚仅三寸的桐木棺材,送葬者恸哭而不能尽诉其哀痛。教民丧礼,必须以此为万民的统一标准。假使天下都照此法去做。那贵*尊卑就没有区别了。世代不同,时势变化,人们所做的事业不一定相同,所以说墨家“俭啬而难以遵从。”墨家学说的要旨强本节用,则是人人丰足,家家富裕之道。这是墨子学说的长处,即使百家学说也是不能废弃它的。
正文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①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弗能改也。
注释注①索隐案:礼,亲亲父为首,尊尊君为首也。
注①集解服虔曰:“缴音近叫呼,谓烦也。”如淳曰:“缴绕犹缠绕,不通大体也。”
注②集解晋灼曰:“引名责实,参错交互,明知事情。”
正文名家苛察(烦琐)缴绕(缠绕,不通大体)①,使人不得反其意(不能反求本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引其名,求其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②
注释注①集解服虔曰:「缴音近叫呼,谓烦也。」如淳曰:「缴绕犹缠绕,不通大体也。」
注②集解晋灼曰:「引名责实,参错交互,明知事情。」
译文法家不区别亲疏远近,不区分贵*尊卑,一律依据法令来决断,那么亲亲属、尊长上的恩爱关系就断绝了。这些可作为一时之计来施行,却不可长用,所以说法家“严酷而刻薄寡恩”。至于说到法家使君主尊贵,使臣下卑下,使上下名分、职分明确,不得相互逾越的主张,即使百家之说也是不能更改的。
名家刻细烦琐,纠缠不清,使人不能反求其意,一切决取于概念名称却失弃了一般常理,所以说它“使人受约束而容易丧失真实性”。至于循名责实,要求名称与实际进行比较验证,这是不可不予以认真考察的。
正文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①其实易行,②其辞难知。③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④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⑤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⑥有度无度,因物与合。⑦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⑧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⑨髃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⑩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
乃合大道,混混冥冥。⑾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⑿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注释注①正义无为者,守清净也。无不为者,生育万物也。
注②正义各守其分,故易行也。
注③正义幽深微妙,故难知也。
注④正义因循任自然也,顺应万物天性。
注⑤集解韦昭曰:“因物为制。”
注⑥正义因时之物,成法为业。
注⑦正义因其万物之形成度与合也。
注⑧索隐“故曰圣人不朽”至“因者君之纲”,此出鬼谷子,迁引之以成其章,故称“故曰”也。正义言圣人教夡不朽灭者,顺时变化。
注⑨正义言因百姓之心以教,唯执其纲而已。
注⑩集解徐广曰:“音款,空也。”骃案:李奇曰“声别名也”。索隐窾音款。汉书作“款”。款,空也。故申子云“款言无成”是也。声者,名也。以言实不称名,则谓之空,空有声也。
注⑾正义上胡本反。混混者,元气*(神者)*之蝄也。
注⑿集解韦昭曰:“声气者,神也。枝体者,形也。”
译文道家讲“无为”,又说“无不为”,其实际主张容易施行,其文辞与思想则幽深微妙,难以明白通晓。其学说以虚无为理论基础,以顺应自然,万物天性为实用原则。道家认为事物没有既成不变之势,没有常存不变之形,所以能够探求万物的情理。不做超越物情的事,也不做落后物情的事,所以能够成为万物的主宰。有法而不任法以为法,要顺应时势以成其业;有度而不恃度以为度,要根据万物之形各成其度而与之相合。所以说“圣人的思想和业绩之所以不可磨灭,就在于能够顺应时势的变化。虚无是道的永恒规律,顺天应人是国君治国理民的纲要”。群臣一齐来到面前,君主应让他们各自明确自己的职分。其实际情况符合其言论名声者,叫做“端”;实际情况不符合其言论声名者,叫做“窾”。不听信“窾言”(即空话),奸邪就不会产生,贤与不肖自然分清,黑白也就分明。问题在于想不想运用,只要肯运用,什么事办不成呢。这样才会合乎大道,一派混混冥冥的境界。光辉照耀天下,重又返归于无名。大凡人活着是因为有精神,而精神又寄托于形体。精神过度使用就会衰竭,形体过度劳累就会疲惫,形、神分离就会死亡。死去的人不能复生,神、形分离便不能重新结合在一起,所以圣人重视这个问题。由此看来,精神是人生命的根本,形体是生命的依托。不先安定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却侈谈“我有办法治理天下”,凭借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