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弓藏

时间:2023-09-19 09:37:50编辑:奇闻君

先天二年(713年)七月,唐玄宗李隆基以雷霆手段铲除太平公主及其党羽,从父皇李旦手中夺取了最高权力,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唐天子。 然而,大权独揽的李隆基并不能从此高枕无忧,因为他是一个靠政变起家的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政变的威力,也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政变的危害!那些曾经帮他在一次次权力斗争中夺取胜利的功臣,一个个都是搞政变的行家里手,他们当初表现出的能力越强、手段越高明,如今对李隆基构成的潜在威胁就越大、让他感到的担忧和恐惧就越深……

虽然在坐稳皇位之后,李隆基给予了这些功臣极其丰厚的赏赐,无论是官职、爵位,还是金银绸缎、田园宅邸,李隆基都毫不吝啬、慷慨赐予。可关键的问题是,人的欲望是会膨胀的,谁又敢保证,他们能够满足于已经到手的一切,而不会觊觎更多、贪求更多呢?于是李隆基开始了他的摆平功臣之旅。

头一个被李隆基“鸟尽弓藏”的功臣,是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即宰相)郭元振-手握兵权,当然首当其冲。 在铲除太平公主集团的政变(史称“先天政变”)中,郭元振因率兵“侍卫”(实则软禁)皇上李旦有功,事后进封代国公,赐食邑400户,赏绸缎1000匹。这是极大的荣宠。但是,短短三个月后,他的这些荣宠就都化成了梦幻泡影……

这一年十月十三日,李隆基在骊山(今陕西临潼东南)脚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集结的部队多达20万人。平原上大风猎猎,旌旗招展,军阵绵延五十余里。李隆基一身戎装,御驾亲临,文武百官随驾扈从。作为宰相兼兵部尚书,郭元振自然是这场大阅兵的总指挥,同时也是最高责任人。

阅兵式开始后,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唯独观礼台上策马而立的天子一直眉头紧蹙、脸色阴沉。 没有人注意到天子的脸色,当然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阅兵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天子李隆基突然发出一声怒喝,命人即刻逮捕郭元振。随行百官尽皆失色,目瞪口呆,不知道天子这是唱的哪一出。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郭元振已经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帅旗下。李隆基二话不说,当即以“军容不整”为由,下令将郭元振就地斩首。面对这从天而降的杀头罪名,郭元振惊骇莫名,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和他同样感到震骇的,还有同为功臣的刘幽求和张说。

先天政变后,刘幽求入朝担任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封徐国公;张说官任中书令,封燕国公。此时此刻,虽然他们和在场众人一样都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且一时也摸不清天子突然变脸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无论是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还是作为与郭元振有着相同背景的功臣元勋,刘、张二人都没有理由对此保持缄默。于是天子话音刚落,刘幽求和张说便双双跪倒在天子马前,高声谏言:“元振有大功于社稷,不可杀!” 刘、张二人说郭元振“有大功于社稷”,不仅是指他在先天政变中发挥的重要作用,而且也是指他从政多年为帝国立下的赫赫功勋。早在武则天当政时期,郭元振就已经是一位朝野皆知的名将,在抗击突厥和吐蕃的战场上屡立战功,素以治军严整、擅长边务著称。

武周末年,郭元振出任凉州都督,史称其“善于抚御,在凉州五年,夷夏畏慕,令行禁止,牛羊被野,路不拾遗”。可想而知,这样一个出将入相、各方面经验都极为丰富的军政元老,几乎是不太可能在这样重大的场合犯下“军容不整”的低级错误的。说到底,所谓的“军容不整”,无非是李隆基罢黜功臣的一个借口罢了。当然,李隆基的目的只是想解除郭元振的兵权,而不是非杀他不可,所以当刘、张二宰相出面求情的时候,李隆基便就坡下驴,赦免了郭元振的死罪,但削除了他的所有官爵,将其流放新州(今广东新兴)。

郭元振一生显赫,历事四朝,不料晚景竟如此凄凉,朝野闻之,无不欷歔感慨。“自恃功勋”的郭元振本人更是满腹冤屈,“怏怏不得志”。两个月后,朝廷改元开元,大赦天下,郭元振被赦免,起用为饶州(今江西波阳)司马。但是经过这次沉重打击,郭元振的心境和身体状况都已大不如前,所以未及走到饶州就一病而殁了。 郭元振的贬死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信号,标志着李隆基罢黜功臣的大幕已经轰然拉开。

紧继郭元振之后被罢黜的功臣,就是曾替他说情的刘幽求和张说。 张说最先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就在骊山阅兵数日后,张说就通过可靠渠道获知,皇帝准备征召姚崇(几年前被太平公主平排挤出朝,时任同州刺史)入朝为相。张说与姚崇素来不睦,骊山一幕已经让张说成了惊弓之鸟,如今又听到老对手即将回朝复相的消息,张说更是寝食难安,于是立刻行动起来,授意御史大夫赵彦昭对姚崇进行弹劾。然而,李隆基不为所动。张说不甘心,马上又去找与他私交甚笃的殿中监姜皎谋划了一个办法,让他出面阻挠姚崇回朝。姜皎依计而行,找了个机会对玄宗说:“陛下不是一直苦于找不到河东总管的合适人选吗?臣如今帮陛下物色了一个。” 玄宗眼睛一亮,忙问:“谁?” 姜皎心下暗喜,朗声答道:“同州刺史姚崇文武全才,乃是河东总管的不二人选。” 姜皎原本以为此计甚妙,因为如此一来,既可不着痕迹地阻止姚崇入朝,又能在天子面前表现自己为君分忧的忠心,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可姜皎打错了如意算盘,玄宗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话音刚落,玄宗就发出了一声冷笑,说:“这都是张说的意思吧?你竟敢当面欺君,论罪当死!”姜皎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慌忙伏地叩首,拼命谢罪。

张说万万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结果反而加快了姚崇回朝的步伐。玄宗随后便遣使召回了姚崇,拜其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补了郭元振的缺。两个月后,又让他兼任中书令(时称紫微令),大有取代张说之势。眼看自己随时可能出局,张说惶惶不可终日。人一急就容易出昏招,张说情急之下就做出了一个十分愚蠢的举动,竟然暗中跑到岐王李范的府上,向他大表忠心。 当朝宰相与宗室亲王暗通款曲,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往轻了说,这叫行为不检;往重了说,这叫阴谋篡逆!尤其对李隆基这种非正常即位的皇帝来说,大臣和亲王背着他眉来眼去、勾肩搭背,更是一种最让他感到恐惧和愤怒的行为,一种绝对不可饶恕的行为!

张说的一举一动都被老对手姚崇看在了眼里。有一天,姚崇奉召入对,走进殿中的时候,故意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李隆基问他:“有足疾乎?”姚崇答:“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 李隆基大为诧异,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姚崇不紧不慢地说:“岐王是陛下爱弟,张说乃宰辅重臣。日前,张说竟然私下拜诣岐王。臣担心岐王受其蛊惑,故而为此忧心。” 居然有这回事!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开元元年(713年)十二月,李隆基断然罢去张说的相职,将其贬为相州(今河南安阳)刺史。 同日,刘幽求也被贬为太子少保。和刘幽求同病相怜的还有功臣钟绍京。李隆基即位后,钟绍京任户部尚书,但是随后又被贬为太子詹事,和刘幽求一样坐了冷板凳。面对如此际遇,钟绍京当然也是牢骚满腹,所以时常和刘幽求一起慨叹时运不济。 刘、钟二人的怨言很快就传进了一个人的耳朵,这个人就是新任宰相姚崇。自然,姚崇毫不犹豫地告发了他们。刘幽求被贬为睦州(今浙江建德)刺史,并把他的700户封邑削掉了600户,同时贬钟绍京为果州(今四川南充)刺史。 此后,刘幽求又几经转任,但始终没有机会回朝。刘幽求抑郁忧愤,就在赴任郴州刺史的途中“愤恚而卒”,终年61岁。

随着一个个功臣相继被贬,姚崇在朝中的地位也日渐稳固。但是,还有一个资深宰相也颇受李隆基的信任,让姚崇很有些掣肘之感。这个人就是先天政变前因告发太平公主的阴谋而成为功臣的魏知古,他已经当了好几年的侍中(开元初称黄门监)。到了开元二年,当大多数功臣都已被逐出权力核心后,玄宗唯独对这个魏知古“屡有顾问,恩意甚厚”,又授予他中书令的要职,让他与姚崇共同执掌中书省。对此,姚崇当然是极度不爽的,一直想找机会把魏知古搞掉。

当然,作为一个政治斗争经验极为丰富的政坛元老,姚崇的整人手段是相当高明的,他要谗毁魏知古,必然也会做得十分巧妙,不着痕迹。早在武周时期,姚崇便已官拜宰相,魏知古早年曾受到他的提携。李隆基先天年间,魏知古曾调任东都洛阳,分管了一段时间的吏部政务。当时姚崇有两个儿子也在东都任职,因自以为其父对魏知古有知遇之恩,遂肆意请托,经常找魏知古走后门。魏知古碍于情面,不便拒绝,但是心里非常不满,回到长安后就向玄宗告了御状。

某日,玄宗不动声色地问姚崇:“贤卿的几个儿子,才干、性情如何?” 姚崇脑筋一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从容奏答:“臣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在东都,为人多欲而不谨,定是有什么事情请托魏知古,臣还来不及查问。”李隆基原本以为姚崇一定会包庇儿子,没想到他竟然据实回答,不禁面露喜色,问:“贤卿何以得知?”姚崇说:“魏知古初入仕时,曾受臣提携。臣的儿子们愚昧,以为魏知古一定会对臣感恩,包容他们为非作歹,所以才敢向他请托。”李隆基闻言,顿时对姚崇大生好感,认为他为官持正,不徇私情;而对魏知古的印象则一落千丈,觉得此人非但不懂得知恩报恩,反而在背后打小报告,实在太不厚道,当即流露出斥逐魏知古之意。开元二年五月,魏知古被罢去相职,贬为工部尚书。

最后一个被玄宗罢黜的功臣是崔日用。崔日用是一个典型的投机政客,是属于玄宗最不放心的那一类人。史书评价崔日用说:“才辩过人,见事敏速,每朝廷有事,转祸为福,以取富贵。”崔日用自己也经常对人说:“吾一生行事,皆临时制变,不必重专守始谋。”所谓“临时制变,不必重专守始谋”,意思就是凡事随机应变、见风使舵,只要最终站队正确,就无须“专守”一个阵营。可想而知,这样一个无原则、无立场的政治投机客,最终是不可能得到玄宗重用的。开元三年十二月,崔日用的堂兄、时任京兆尹的崔日知因贪赃枉法被治罪,玄宗趁势以连坐之名将崔日用贬为常州(今江苏常州)刺史,并削除了他的300户封邑。

至此,昔日辅佐李隆基君临天下的政变功臣基本上已被贬黜殆尽。 这就叫“飞鸟尽,良弓藏”!所幸的是,他运用的是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这种温和的执政方式或许就是唐玄宗能够开创开元盛世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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